万物复苏爆笋声——记“史册特例”的1978—1979研究生考试

你听过春天来时,山间竹笋的生长声吗?

陈尚君听见、且深刻进记忆了——40年前,春回大地,“真有一种万物复苏的感觉。我读研起,学问不断往上发展,有次走在山上,真的能够听到春笋在往上蹿时,那种噼噼啪啪的声响,感到自己也一样”……

这位复旦教授是1977年春入学的最后一届工农兵大学生,也是1978年读大二时,就直接考取读研的那两届“史册特例”(1979年也可)研究生。

葛剑雄就此峰回路转。1945年12月出生的他,恢复高考时兴冲冲报名,超龄被拒。那天看报“喜欲狂”。考研3天,在中学工作的他每天照常主持完8时升旗,骑自行车赴9时笔试……以高中学历考取硕士,1982年又获教育部特批,提前成为共和国首批文科博士。

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闭幕17天后,新华社电:1978年共录取10500多名研究生,接近1966年前17年培养研究生的总和。

【亲历者说】

存续文脉,我们赶上了大师“最后十年”

陈尚君:朱东润先生只招1位研究生,有90多人报考。如果没人怂恿,我是不敢考的。老师请班级党支部书记林锡琦来谈,我还很犹豫。架不过再三动员,陈允吉老师还特别请古代文学教研室主任王运熙老师推荐,我才下决心。其他人水平很高,许多是1966年前的大学生。我优势是在校生,图书馆查资料方便,也有充分时间准备。

准备了两个月去考,专业第一,总分第二。外语毫无意外失了点分。政治有题问长征现实意义,天天讲“新长征”,我居然忘了写,扣5分。

面试,朱先生没参加。我见他第一面,在研究生开学典礼。其实朱先生对录取了我这样的学生是很不满意的。基础薄弱,也不赞成两年级本科生破格上来。他曾告诉我,他在孩子读书期间,只请老师吃过一次饭,因小学四年级正长身体,希望留一级,对发育更好。他这方面是很老派的人。我必须证明自己。读研第一学年结束,先生出题“大历元年后之杜甫”,说如有困难,抄来的也给分数。老

师真的对我们没信心。我全力以赴,从杜甫本人诗歌找寻线索,否定宋人结论,提出杜甫离开成都草堂的全新解释,论据都是杜甫本人诗,非常充分,与宋代以来各家研究大为不同。多年后我得知,低我一级的王小盾报到时,听见朱先生在研究生部说,原以为经过十年,招来的学生没法培养,看到我的作业后,觉得还是能带出来。

朱先生当时招了2人,另一位黄宝华,据说1964年考过钱钟书的研究生。我们去朱先生家听课。他认真准备,讲足两小时,作家作品、古今兴亡、人生阅历,都讲。

那时的学位论文是手写的,为提交答辩油印几份,也不懂什么开题报告。毕业论文要写成什么样子,老师也不太知道。王运熙老师就认为,达到发表水平就可以。校研究生部只有三四位老师,文理兼管,谁都不知怎么做,自己摸索,努力向上冲。更有趣的是,全国范围招研,开始并没授学位的安排。3年读研将结束,论文也写好了,上面要开国务院学位工作会议,答辩便顺延半年。

中国老一代学者,只剩下最后一段学术时光,第一批研究生承接了大师们的最后十年。这个非常重要。如果说得更大一些,1978年开学典礼,朱先生跟我们说,世界各国文明有的延续,有的断掉,我们现在也面临危机,我们要存续这种文脉。相比我们成为幸运儿、一代人命运改变,这可能是那次招生更重要的意义。

刁承湘(原上海医科大学研究生院常务副院长):1978年3月,组织通知,服从需要,我脱下8年医生的白大衣,和陈渭老师、刘玲老师组建上医研究生科,一切从零开始摸索。第一届硕士快毕业了,论文怎么写,我们也不知。后来是华山医院戴自英教授,特地专题开讲,那天风度翩翩,带了一本厚厚的书,说“这是我在英国牛津大学的博士毕业论文”……就靠这堂课笔记,我根据国家有关规定,起草制定了学校论文工作规定,指导了第一批硕士毕业生。

第一批招生计划70人,报名上千人。所有试卷刻蜡纸油印,陈渭老师心灵手巧,我常常两手油墨还印不清,只好“靠边站”。印好了寄全国考点,信封一一手写,晚上回家拿筷子都觉得重。装试卷、贴封条、盖密

封章,10平方米办公室难“摆开战场”,借了老图书馆阅览室,全处同志帮忙,桌子不够用,就跪在地上刷浆糊、盖章。

最后录取146名,比原计划翻了一倍。时任上医大分管副院长冯光说,好不容易有这么多学生来,十年破坏,师资断层,我们要从这批考生中抢回一批人才。这批学生素质确实很好,很刻苦,总挑灯夜战,叫他们睡都不睡。

第一批研究生很不容易,有的已有孩子,学习压力大,也不适应学校生活,一间宿舍挤七八位甚至十几人,条件很艰苦。没实验室,大家在地下室用砖头自己搭实验台。没实验动物,只好发动学生晚上不睡,抓老鼠,专家教授一起抓。

当年也有破格的,1979年有位学生,考得很好,就英语42分,因为原来学俄语。现在是全国知名医生。

当时上医大有16位“比院士还院士”的一级教授,数量仅次于北大。首批研究生导师经严格遴选,学术上都很强,对学生要求很严,查学生实验原始记录,细到写了5月23日,还须有年份、天气、室温、采集来源,必须用钢笔。有研究生没完成社会实践,毕业分配了,学位委员会召回,补一年社会实践重新审查。就这么严。

王维新(原解放日报美术摄影部编辑):我是被破格的,1938年1月24日出生,早了30多天。当时国内美术学院,特别缺我们这一茬人,尤其我1963年毕业前,在中央美院华东分院师从洪世清先生,学了5年的铜版画专业。肖峰先生说了一句我印象很深,他说看来改革开放后,主要精力要放在艺术事业上。我一直记得,备考的学习教材还是报社同事给的。最后录取53名,是中央美院建院以来招研究生最多一年。这批有很多高手,许多破格,比如同是上海出去的汤沐黎。估计全班一半非本科。我最大,比最小的大十多岁。

我们这届得到叶浅予、李苦禅、蒋兆和、李可染、刘开渠等20多位老一辈美术名家直接指导教诲。我们毕业后,有的教授退休了,有的去世了。可以说,我们这批人承上启下,连接了断层,也托起了新秀。

【四十年来】

“我们这代绝不比民国那批差”

不是孤例。首批研究生毕业,复旦中文系两年留校任教27位,撑起近三四十年学科高地。

不约而同。首批博士30周年,各报的报道,突出了同一份致敬:“没有惊天动地的‘名利光环’”“他们一直活跃在相关学科的前沿”“坚守着老一辈学者的育人传统”“更难能可贵的,是这批博士传承着老一辈科学家的风范”“被一种特殊的历史责任感牵引着”……

这种特殊的历史责任感,便是存续学术文脉。

原国务院学位办主任吴本厦直到晚年,都清晰记得两个数字和一次发言——两个数字是18位博士、14815位硕士,中国学位制两个“首批”;一次发言是苏步青、曹锡华等先生说,甘为人梯、为国育才。

“我从朱先生那里知道,学问是没有边际的。他们最重视的是独特个性,不是一个模型出来。朱先生任何问题都要表达‘这是我自己读书得出来的看法’,绝对不人云亦云。”采访中一直谦逊不已的陈尚君,仅一次当仁不让,“我是不承认所谓‘大师以后再无大师’,其实我们这一代的学术成就,超过前面一两代,很正常,这是时代的进步。在学术的整体承接上,可以说我们这代是中国近百年来最好的一群,绝不比民国那批人差,远远超过的也有。”

40年前,朱东润告诫“首批”:“如果我们不努力,如果我们不尽量做到最好,今后国际上说到研究中国学问,就只能去欧洲,去日本,将会是我们的耻辱。”

40年后,现在“年轻一批也跟上很快,‘80后’‘90后’都已走上台”。

40年来,那次春回大地,不仅抓住了一代学者最后十年,也为国力的日益兴盛、人才的厚实支撑,催生了无数春笋破土而出。

我们寻找上海人张祥。

紧锣密鼓,1977年恢复高考、1978年恢复考研后,他是1979年中国派出的第一批27位留美大学生之一。尽管因恙不便采访,但他这40年经历便是见证:1984年获哥伦比亚大学两个硕士学位、一个博士学位,回国后“临危受命”,主要负责中国第一条举债(外债)建设的上海地铁项目对外谈判,参与成就又一桩上海改革开放标志性事件,成功首创“一个项目引发多国平等竞争,产生最合理、最有利的融资条件”,走向国际惯例;他后出任外经贸部副部长,还担任过博鳌亚洲论坛秘书长……

这只是邓小平1978年说“要成千成万地派”的千万分之一。历史记下:1978年中科院招收的首批1000多名研究生,有130多位培训外语后直接送出国留学,高校开始鼓励,国家下达指标,开启上世纪末中国留学大潮。去年,改革开放40周年前夕一个数据热传:2016年留学回国人数较2012年,猛增58%。“最大海归潮”成高频热词。

海归潮,是40年人才兴国的一部分。

人才观,是40年观念进步的一部分。一个客观的事实是:“在筹备科学大会的近10个月时间里,社会上鄙视知识分子的风气得到了彻底扭转。”一个历史的注脚是:“学好数理化,走遍天下都不怕”从此一夜风行。观念冲击波,从邓小平“自告奋勇抓”的教育工作,进而迅速扩向全社会各领域方方面面。同在1978年,从早春,到金秋,一直轰轰烈烈的教育科技领域,一连串体制突破和观念更新后,12月,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顺利举行。冬去春来,万物复苏。

从学术文脉不断存续,到人才支撑国力兴盛,再到社会观念进步转型,史册特例的1978—1979考研,影响深远四十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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